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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虑使未来变得可爱

我的题目叫“走向一种未来”,为什么是“一种”?

每年年初的时候,我们的感觉就像归零一样,现在少了,未来多了。有了未来,就没了现在,所以未来是对现在的异化

今年是2019年,倒推100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整个世界被清零,只剩下未来,人心躁动,都在想未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所以出了一本书——《走向新建筑》。其实这本书的法文名称叫《走向一种建筑》。翻译成英文后加了个“新”字,代表人们对现在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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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布与狄更斯的时代“焦虑”

每个时代的人都在想象未来。狄更斯在《双城记》最开始就写道:“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又是一个愚蠢的年代;这是一个光明的季节,又是一个黑暗的季节;人们正在踏上天堂之路,同时又在走向地狱之门。”这种左右为难的心态表达了对现代的一种焦虑。

有了对现在的焦虑,未来变得更加可爱。当我们希望通过某种理念解脱现在,未来就变成了一种至上理念。理念为什么重要?因为它既是一件事的现在,也是它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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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辉受勒维特启发而设计的楼梯

做这个空间楼梯的时候,我想起我无限崇拜的观念艺术家勒维特(Sol Lewitt)。他做的格子装置,是许多立方体的集合,有九九八十一间,正立面形成一个层级凸起的形状,好像把角部抽离,再堆积到中部。简单的构成表达出了一种形而上学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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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l Lewitt pyramid

人作为一种会思想的动物,最美丽的一点就是会利用观念自娱自乐,观念的强大在于其产生的东西是有自主性的。勒维特这个作品题为“24条线从中心,12条线从边线中点,12条线从角点”。他做了四面墙,这是其中的一面。用这个做法,艺术家相当于设立了一个函数,比如可以从一个点射出12条线,中间还有24条线,活儿就这么布置下去。画图的人爱怎么画就怎么画,一个概念就可以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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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条线从中心,12条线从边线中点,12条线从角点》 ,勒维特

现代主义时期,未来也是对现在的一种自我娱乐。我们对现在产生了焦虑,未来就成了一根救命稻草。人们总是会不断放大未来,把它变成对现在的否定和超越,最终使未来成为对现在的异化。人类想的、做的所有事情其实都是循环往复的,向前看一百年不明白,往回看一百年可能就比较明白。每当股票跌了、贸易战打了、央行放水了,人们总是会对现在产生焦虑,对未来也会有很多希望。

从光明未来到暗黑未来

我前两天正好在纽约看了几个展览,有几幅作品和未来有关,在这里和大家分享一下。

这张意大利未来主义画家薄邱尼(Umberto Boccioni)的画叫《城市觉醒》。因为现在是饥寒交迫的,所以画中的未来是明亮的。画面上的元素基本上就是人、马、建筑工地这三个东西,都来自农业社会,而不是工业社会。所以,我们通过什么做抓手去表达未来?就是通过速度和动态,在运动能量的支持下,把世界上所有事情搅在一起,可以产生无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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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觉醒》,薄邱尼

之前也有类似于此的风格,叫分解主义(Divisionism),是继后期印象派而来的。其最大特点就是让色彩和细腻的笔触都融在画布上,而不是调色板。一旦把分解的色彩放到画布上,再用眼睛调色,视觉就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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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te of Mind
,薄邱尼

未来应该是动态的、自发的,这体现在薄邱尼的一组三联画上,题目叫“State of Mind”,也就是“一时兴起”。画面中的元素本来都是有形的形体,逐渐被分解成立体主义的形态。立体主义和未来主义还是有区别的,前者没速度,没动态,没未来感。而三联画上的这些线条、色块、动感、随机表现、一时兴起的东西,则表达了对未来的追求,以及对未来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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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te of Mind 
之一,薄邱尼

薄邱尼在第一次大战的时候死了,不是自然死亡,说明他生前年富力强。而在“一战”爆发之前,他逐渐从画布走向了雕塑。

薄邱尼的雕塑有随机性(spontaneity)和同时性(simultanuity),逐渐把内部空间表达到外部空间,把运动的连续过程凝固在瞬间。意大利的这些未来主义者对人类未来迷狂的极致是歌颂战争——通过战争消灭现在,然后浴火重生。这就导致了极端主义者的出现,使未来主义者有点洁癖,追求形式的简单、简洁,甚至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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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ver Vitebsk
,夏加尔

前两天我在纽约的犹太人博物馆还看了一个夏加尔(Marc Chagall)、利西茨基(El Lissitzky)和马列维奇(Kazimir Malevich)的展览。这三个人在十月革命后,即1918年到1922年间的白俄罗斯维捷布斯克办了一所艺术学校。夏加尔虽然是开始时的召集人,后来却被边缘化了,这很有意思。

这所学校玩的主要是至上主义,即通过抽象提炼现实,把日常变成很高大上的东西,让基础的形象有很强大的视觉吸引力。最终,这些被抽象的东西本身还是要形成可以和人交流的东西,所以至上主义在吸取了立体主义和未来主义优点的同时,更加注意发动群众,因为艺术不掌握群众的话就什么意义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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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西茨基和马列维奇

我再来解释一下未来主义。最开始这并不是一些画家搞起来的,而是作家马利内提(Filippo Marinetti)提出的。他在巴黎著名报纸《费加罗报》上登了一个关于未来主义的宣言,旗帜下一个艺术家都没有。宣言发表后,相关人士都聚拢来了,开始巡回展览和演出,并发表一些谬论,尤其是能吸引眼球以及让人投西红柿和鸡蛋的那种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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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红色打白色》,利西茨基

那时候正好前苏联刚建国,红军和白军打来打去。这张利西茨基的题为《用红色打白色》的画特别有意思。我真的能感觉到红色的东西像楔子一样砸进白色的东西。

白色四周的黑暗,代表了反动势力。而由于白色是用圆形表达的,红色一下子扎进去,像是把“白”里的汁水给炸出来了。画上的俄文包含了红军和白军,直截了当地表达了画的寓意。我认为,这张画是如何把具象的世界异化的典型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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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西茨基的画作

艺术占有群众最好的方式就是戏剧,所以我建议明年FutureTalk可以叫FutureTheatre,因为演戏除了要做舞美设计,还要有服装设计,剧本也必须用同一类型的才有意思。可以看到,利西茨基的这一组画已经不是舞美了,而是有些拟人的东西在里面,既不是道具,也不是背景,而是演员。当时的苏维埃构成主义者疯狂到了把人设计成机器的程度,因为在他们那种概念里,机器是值得崇尚的,越是在落后的农业社会,越是对工业社会向往并追求。与未来主义一脉相承的这种机器美学逐渐变成了干脆用机器代替人类社会的想法,以形成一个机器社会。这就是上世纪对未来的演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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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形》系列电影海报

1980年代我们上学的时候,有些电影也经常表达这种概念。比如《异形》(Alien),一共有很多部,(第一部的)导演是雷德利·斯科特,做造型的人叫吉格尔(HR Giger)。不久前,我的朋友苏丹教授去苏黎士看了吉格尔博物馆,拜访了他的遗孀,在微信上也写了很多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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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格尔的画册

可以看到,吉格尔的风格比较暗黑。为什么未来主义一开始是亮色,后来逐渐走向暗黑了呢?就是因为这种异化的力量越来越强了。人的内心一是往回走,一是往前走,但无论往回还是往前,未来都会形成一个圈绕回来,背后应该就是暗黑。人们愿意不断冒险,朝深不可测的东西飞蛾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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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格尔的画册内页

吉格尔因为异形的造型获得了奥斯卡奖,其实这些异形就是地球上所有动物的合体。它们的造型反而表达了我们是按照自己能够理解的“形”去造型。为什么要给大家展示这些东西?因为这段时间我还去MoMA看了前南斯拉夫的建筑展,觉得二者特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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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MA前南斯拉夫建筑展:混凝土乌托邦

来看看,这种东西到底是机器、设备还是巨大的生物?上个世纪我们不断在做一件事情,就是把城市变成生物,通过生物的方式理解城市。

那城市到底应该是生物还是机器呢?容易理解的一点是,我们虽然愿意做跟人相关的造型,但并不是按照正常人去做,而一定要用一种暗黑的心态塑造。吉格尔的家具设计也反映了这种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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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格尔的家具设计

异化房屋、城市和自然

近三百年的现代化过程也是异化(Alienation)的过程。主体要想实现自己,必须通过异化,这是黑格尔的基本观点。除非跳到外部,否则我怎么认识“我”?我甚至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

异化的对象最终需要回到自己,实现一个循环。人类现在的住所就是对伊甸园的异化,恰恰是因为有这样的错位,才能产生回归的欲望。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异化的问题出在劳动者身上——虽然劳动是人们得以生存的基本方式,但人对劳动没有感情。这不是劳动者的问题,而是最近二三百年资本主义社会的问题。

按马克思的观点,异化的形式有四种:第一,劳动者的劳动和劳动产品的异化;第二,劳动者和劳动本身的异化:劳动赚钱不是为了此时此刻,而是为了八小时之外,因为不劳动就没法看电影、吃饭、旅游;第三,人同自己的“类本质”异化:人类首先是有尊严的人类,但劳动可能让你不像个人;第四,最终是人与人相互关系的异化。

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异化现象不止于此,例如我们今天会有消费的异化。你用的是iPhoneX,那你觉得iPhone5能用吗?我的虽然没有摔碎,但已经被淘汰了。我们每天都处于异化的过程当中。

MoMA这个关于前南斯拉夫的建筑展览(Toward a Concrete Utopia)让我们能够反观东欧社会主义建筑,反观五六十年前的事情。可以看出,以往我们所追求的未来,其实是个非常异化的世界。建筑的结构虽然有音乐般的韵律,但整体总有种特别非人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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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南斯拉夫建筑

这个纪念碑很有意思,因为它完全处于自然环境中,从中可以看出人类不仅仅要把自己居住的房屋、城市异化成机器和异形的世界,同时还有强大的欲望要把自然本身异化。

看到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我突然特别欣赏带点人味的东西。最近正好是节日,商业街门脸有很多装饰。这些有趣的橱窗形象,不是往未来看,而是回到中世纪。但这些难道是人类日常需要的吗?所以,往前看有问题,往后看也是一种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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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店橱窗

物极必反,回归日常

反过来思考,我们为什么不往现在看呢?

来看看构成主义时期夏加尔的绘画。虽然它们或多或少还是受到构成派的影响,比如作为装饰的房子的画法,背景隐隐约约仍有方块的意味,有将现实抽象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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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加尔为戏剧The Playboy of the Western World设计的画

我特别喜欢夏加尔设计的这幅画,因为它不像利西茨基把画中人给彻底异化。夏加尔的设计虽然也有构成主义的那些基本几何元素,但依然保留了相当多的日常生活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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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assage from Virgin to Bride,杜尚

所以,超越的度在什么地方呢?这是杜尚(Marcel Duchamp)在风格大变之前追求的未来主义,题目是《从一个处女到一个新娘的路径》。在这张抽象画的叠加运动中,观者甚至可以想象出一些比较色情的东西,比如这些线条是剥开的衣服等等。这些低俗的想象一定需要一种超越物理的、形而上学的东西,也就是metaphysics。

人类对未来的念想都是形而上学的习惯导致的:形而上的东西是对的,形而下的东西是不对的。夏加尔被至上主义者包围的时候是有分寸的。他吸收了他们的语言,却依然对形而下的东西怀有很深的感情,最后也是靠着这套东西使自己安身立命,形成了自己的大师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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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sh Widow
,杜尚

物极必反,上个世纪的人玩够了形而上的东西,也开始了对日常生活的回归。这是杜尚的作品,就是一个窗户。杜尚到美国以后干了件很重要的事,好好学英语。虽然总是犯错误,但他巧妙利用自己英语的错误产生了一些形而上的想法。

在这里,Widow和Window当中少了一个“n”,Fresh Window看起来没问题,但Fresh Widow(新鲜的寡妇)就会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窗扇被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挡住了,所以会不断引发暗黑的联想,想象出背后的寡妇。这意淫不会产生对社会的破坏性。它只是在脑子中发生,所以不像未来主义那样试图靠战争消灭社会。我忽然觉得这也是一种未来,一种没有那么躁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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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bras de Duchamp no tan conocidas

杜尚的这个箱子里藏了三个模板,把这三个模板的曲线放在三个玻璃上面细看的话还是很有内容的。恰恰是在没意义的一刹那,会让人觉得有点形而上学的味道,但其实是自己把自己形而上学了。我忽然意识到,也不能从日常生活中看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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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沃霍尔的金宝汤罐头

正好,在惠特尼美术馆有一个大展,终于可以让我看到安迪·沃霍尔1960年代这组包括各种罐头的作品。汤罐头的每一笔都是画出来的,还都不一样,有蘑菇、鸡、芝士等等。

另一个装置是一堆包装盒,本来是纸盒,但现在变成了木头六面体,画上了图案,好在这些字都非常好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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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沃霍尔的Brillo Box

沃霍尔这样干了几年,可能忽然之间想明白了,为什么要用笔去画?为什么不直接去印?这是一个巨大的变化。

对日常的东西,我们总想用画的方式去超越,而如果不经过这样复杂的工序,忽然之间就能超越,不是更好吗?他一下子茅塞顿开,用丝网技术复制。但技巧还是有的,就是在印每个东西的时候使劲不一样,造成彼此间微妙的笔触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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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网印刷的可口可乐瓶

沃霍尔的这些主题并不是随便选的,它们是大众消费中最常见的。这个社会被消费最多的是什么?就是明星,他们也是消费社会最普及的内容。每年选取三个有代表性的人物,无论是政治人物还是文艺人物,其实都是消费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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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帜》,琼斯

琼斯(Jasper Johns)的《旗帜》是借助蜡画的,里面封了很多报纸,从而引导我们去看那些习以为常但从来没被想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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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面旗帜》,琼斯

拿这张《三面旗帜》来说,不是什么垃圾都能成为艺术的,还需要一个知识分子的脑子,因为这三面星条旗用了文艺复兴的透视线。理论上讲,越是小的东西越在远处,但在这里,越是小的却越靠前,产生了一种对约定俗成的悖论。这种悖论表现出了形而上的游戏感。

日常生活的有趣在于重复

说到我们对待未来的态度,应该是立足当下。最近我在读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的著作。

我的经验是,在读外国人的东西之前先读中国人的东西,后者会总结得比较清楚。刘怀玉的《现代性的平庸与神化》是对《日常生活批判》的解读;孙全胜的《空间生产的理论形态研究》主要是针对《空间生产》。这些外围的著作有助于我们理解原著。在东西方现在的认知条件下把这两本书读完,基本上列斐伏尔的思想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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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辉读的书

我们来看《日常生活批判》。日常生活是非常博大的资源,值得我们思考和挖掘。过去20年,中国城市化的过程中太过于宏大的叙事,浪费了大量资源,而且带来很多社会不平衡。我们在进行新一轮城市化深耕的过程中,应该有意识地回到日常生活。日常生活有趣和无趣的地方都在于重复性;日常生活比较随性,没有工具理性的制约;日常生活本身的孤立性也比较强。

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是,三卷本的《日常生活批判》会让你不断加深“以日常生活为本体论”的观念,但什么是日常生活,它未必会告诉你,因为日常生活本身是在动态过程当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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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希·列斐伏尔,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

第一本《日常生活批判》写于1947年,主要讨论了异化现象在生活当中的存在,尤其是日常生活如何被异化。第二本《日常生活批判》写于1961年,列斐伏尔一下子跨越了15年时间,逐渐形成了新的马克思主义观点。过去的马克思主义都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斗争,但是日常生活领域有没有对人类社会起到更大的作用呢?到了1974年,资本主义社会产生了新的变化,所以列斐伏尔又从消费社会的消费观念、消费习惯和消费的异化角度出发,写了《日常生活批判》的第三卷。

阅读列斐伏尔的最大体会,就是让我逐渐形成了以关注日常生活为核心的世界观。我们为什么要提日常生活这个概念?是因为我们的日常生活被非日常生活异化了。今天我们所有的行为已经不是从个体的存在出发,而是从整体的利益出发,只有自上而下,没有自下而上。由于公共领域非日常生活的逻辑侵蚀了日常生活,后者就变得更加乏味、单调、没有活力。因此又有了一种需要,朝着另外一个角度自下而上地来看世界。我们如果把自上而下的东西比作圆形、方形这些抽象元素,那么是否有另外一种力量能让具象的梯子、木桶、杯子、花瓶存在,并借助之前已有的整套文化遗产形成新的系统呢?

一个很重要的是问题,我们如何把日常生活作为一种立场?看到一张画,我首先看到的是作画者的立场,他/她站在谁的角度说话。如何重新诠释日常生活是关键,形成一种全新的生活标准之后,我们都可以按照标准来做。

什么是正义的空间?

按照列斐伏尔的观点,当代社会城市的发展正产生一种空间转向:我们从空间中事物的生产转变为空间生产本身。比如过去我们盖房子是为了住、生产、卖东西,今天却不是为了这个,而是为了储值,房子本身成了股票。

空间生产已经成为当代资本主义发展中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我们能够站在社会批判的角度理解它,也能够站在人类共同体的角度协同空间生产,并且用空间正义平衡空间生产。

什么叫空间正义?首先是空间资源在分配正义空间规划决策的过程中,如何有正义性。相关的问题包括:到底是自下而上决策还是自上而下决策?当空间福利对弱势群体正义倾斜,很多人将不一定有说话的声音,而政府作为最大的开发商,应如何对待弱势群体?再者就是人造空间和自然空间的对立和矛盾如何解决?建筑师必须有空间设计立足点的正义感。

去年年末,我做了一件最超现实的事,就是把这个关于日常生活的观点,带到了某省四套班子和厅局以上干部的学习课,传输当前建设一定要回归日常生活,而不要再搞宏大叙事的理念。

最后,我用近期的一个设计总结今天说的概念。当我们面对一个旧东西的时候,要想让它变成现代的、未来的东西,你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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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京杭大运河创想中心,改造前的厂区

这是天津美亚汽车厂,原来生产北方地区满街跑的黄色面的。工厂和周边的城市道路隔着一道墙。我们的改造要做的事情是把城市记忆保留下来,同时也激活城市活力。

08-改造后为喷雾广场
10-改造后用大台阶导向展厅 12-改造后展厅入口大楼梯
改造后的厂区  摄影:夏至

我们做的唯一一件事是让这堵倒下的墙产生有活力的现实空间,和有寓意的象征空间。我们自觉地把日常生活作为出发点和终点,希望为日常生活搭建更好的平台。回到改造世界和建设世界这个话题,我们没有必要像那些未来主义者一样,一下子要把所有时空的东西都抹平,而是依然可以借助所有的工具和方法,把历史留下来。

27-挡土墙下舒适的室外茶座
挡土墙下舒适的室外茶座   摄影:夏至

可能我说了半天也不一定能很清楚地讲清这个观点,也就是回到当下的日常生活,抵制未来对现在的异化。新年伊始,未来被挤压得很小,我们要刻意警惕未来对当下的异化,要从当下日常生活出发重新思考问题。这是新时代的中国建筑形成新起点的大好机会。

论坛后的讨论

如何研究日常

李涵  王辉老师是一位学者型建筑师,但日常生活一旦被概念化了就不再是日常生活了,我们应该怎么研究它呢?

王辉  首先要看理论是否具有“理论的作用”。它们是在大数据的基础上提炼出的某些东西,再经过理论化,形成人类文明的工具和成果。而列斐伏尔把很多事情都写得很到位,文字也非常好,大量都是口头语言的抄写,所以比较通顺,最终他就像念经一样告诉你把坐标点放在哪里。

作为基本属于老年痴呆同志的老同志,我的记忆力非常有限,所有的事情都处在闪存的过程中。但闪存很好,人类最牛的一点其实不是记忆,而是不断忘记。我想说的是建筑师的立场、观点和方法,要逐渐从歌功颂德、宏大叙事中解脱出来,还原到另外一个视角看看这个世界是怎样的。

李涵  也就是需要理论家的角度吗?

王辉  要有观念才能产生动作,这是逃避不了的因果关系。

达到或超越杜尚

刘鲁滨  王辉老师讲到的未来生活,既包括关注商业、复制、产品,也包括前南斯拉夫建筑中对生活的漠视。这两种方向反映出的未来生活到底有什么差别?

王辉  我们太把未来看成对当下的异化了,现在的情况一不好,就推出未来。一旦未来越变越具象,甚至形成套路,就会成为很可怕的敌人,变得暗黑。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主体实际上仍然是人,过的是吃喝拉撒、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只不过我更加警惕未来对当下的异化,这种异化越来越强大,把当下空间挤没了,使我们看不到当下还有什么。我们要树立起一种目标,即如何能够通过提炼当下,做出一些东西,然后达到或超过杜尚那种水平。

现代社会的美剥削了消费者

观众  我觉得人对美和丑(的定义)其实是不断变化和扩充的,刚刚建成埃菲尔铁塔的时候很多人都说丑。

王昀  美和丑是两个不同层次的理解。有人说埃菲尔铁塔不美,是因为当时那些人(和现在的人)对美的理解不同。他们看到巨型怪兽一样的东西就觉得不美,但并没有说埃菲尔铁塔的造型如何。那个造型本身无可挑剔,比例和钢结构完全是小杆件凑成大杆件,玲珑剔透。单纯从对象物的美学来谈,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观众  那就是大众接受度的问题?

王昀  我认为是这样的。所谓的丑并不是因为对象物丑,而是在城市当中受不了突然出现一个大东西。这会带来某种恐怖、恐惧,以及对丑的、不美的判断,但慢慢的,人们就看习惯了。

像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卡西莫多,造型确实不美,但看的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这个人心还不错,挺美的。美的范围太广了,建筑学当中我想说的还是基本形态,很丑的形态做得乱七八糟,硬说它美也行。

我认为建筑这个话题不是在老百姓层面谈的,在老百姓的层面谈房子就没有问题。比如我家漏水了要找人修好,这和建筑没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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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后的讨论,王辉与王昀

建筑这个层次的话题是另一个层面的。不同人走到不同层次,你看到虾,我看到鱼鳖,他在那边能看到蛟龙。全体人民对建筑文化的理解不断加深、不断认知,对一些建筑的判断应该会不一样。我们都是从不懂建筑开始的,通过知识的积累,对世界的认识逐渐不一样了。眼睛能看见所有的一切,但人能感知到的东西一定是观念达到一定程度才能“看到”的。所以“看到”和“看见”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层次。“看到”必须要有积累、修养,是知性层面的,现在我没有看到的东西不见得不存在,也不见得是坏的。所以我很佩服王辉老师,去年读了一百多本书,我还是需要努力多读书。

王辉  要站在社会批判的角度看美丑问题。你说苹果美不美?但是变成iPhoneX的时候,价格一下子达到上万块钱,它还美吗?当代社会的美学已经工具化了,是产品推销的方式和方法,而且具有巨大的捕获力。我们不能说好的产品不美,但这种美其实剥削了消费者。

我之所以要从日常生活出发来谈这个问题,目的就是要把世界观倒置过来,让它同样能满足人民群众的审美诉求,达到审美标准,而且变得更有机,也更可负担得起。

现代社会的美已经变成了不可负担的东西,变成了实现资本利润的工具。我们必须学会从洞察资本主义时代的本质出发进行审美批判,并自觉地站在这个立场上。

本文于2019-02-28发表在有方空间公众号
王辉:未来是对现在的一种异化 | FutureTalk2018论坛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