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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辉
期刊  AT建筑技艺 2019(05)30-39

摘要
通过总结 2019年北京世界园艺博览会植物馆的设计过程,从不定性、灵活性、合目的性三个角度,提出大型复杂项目设计要应用自然界规律来思考的观点。

关键词
2019 北京世界园艺博览会;植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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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植物馆来做生态修复、向大众宣传生态环保理念,一直是王石先生的一个梦想。十年前他就已在万科集团内部组建了一个植物学研究团队,并在东莞的万科研发基地筹建了一个植物温室。这个温室比2019北京世园会早两年完工,也为北京世园会植物馆积攒了一定的经验和资源。2019北京世园会的成功申办对万科而言是一个企业参与社会公益的绝佳机遇。所以,万科集团高级副总裁丁长峰在启动植物馆的设计工作时,深度访问了全球范围的主要植物温室,并对植物学有了浓厚的兴趣和丰富的知识。

从我们接到植物馆第一份任务书开始,它就被定义为“缤纷世界,奇幻之旅”。这八个浪漫的字眼给整个团队带来的是一场崎岖的设计之旅。

经过近三年与植物主题打交道,我也逐渐适应了用符合自然规律的眼光来看待问题。自然规律中最基本的概念是不定性;最基本的原则是针对这种不定性所采取的灵活的求生立场、观点和方法;最基本的标准是把各种不定性整合为一种合目的性的必然选择。以下从“不定性”“灵活性”和“合目的性”三个层面总结植物馆的设计体会。

1 “不定性”

对于植物馆这种非常罕见的建筑类型,不定性是必然的,其中包括建筑类别的不定性、使用功能的不定性、使用对象的不定性、展陈内容的不定性等。

1.1 建筑类别的不定性

由于国内外现有的大型植物馆在数量上屈指可数,所以它到底在建筑上归属于哪一个类型并没有定论,植物温室在技术上受哪一类规范的约束也很模糊。针对这种情况,北京世园局在方案的早期阶段适时地组织了我们与展陈建筑规范编制者之间的面对面交流,以获得对规范标准比较权威的解释和研判。

1.2 使用功能的不定性

位于偏僻的延庆的世园会园区未来的不定性也影响了每一个永久建筑的定位。目前,植物馆所在用地还有10 000㎡的建筑面积尚未使用,未来的权属、走向、盈利模式完全是未知数,直接影响了植物馆的定位。

1.3 使用对象的不定性

不仅仅预设的观众数量是个不定的未知数,观众的口味和品位也存在着很大的不定性。为了使设计不纠结于使用对象的这种不定性,我们很早明确了以观众获得良好体验为目标的原则,并预想了主体观众的年龄段,力图从特殊人群的特殊需求出发来营造空间和内容。

1.4 展陈内容的不定性

相比于世园会中国馆、国际馆和生活体验馆等几个很难预料未来参展内容的主要展馆,植物馆已经是万幸,因为它是由万科集团单一控制建设,且能自主决定展陈理念。万科的工作方法也是先明确策展方向,然后再对标设计内容,以充分发挥植物馆在决策上的优势,并弥补植物馆在前期方案启动时在时间上的落后问题。

此外,在整个建设过程中还面临着各种更严苛的不定性,例如由于合约招采的不定性所带来的工期问题,由于工期的不定性所带来的植物入馆赶不上气候变化的问题,由于气温的不定性导致的热工系统必须跟进种植节奏的问题等。可以看到,这些不定性恰恰体现了大自然的常态,设计和施工管理也必须要有灵活的策略来应对。

2 “灵活性”

当意识到“不定性”是项目先天的条件时,就要学会面对经常性“失控”的挑战。按照网红作家凯文·恺利(Kevin Kelly)的观点,“失控”并不是字面上直观的那种贬义,而是符合自然界规律的一种状态,我们要擅长利用失控的状态达到更好的控制。

在所有的控制问题上,成本控制是最核心的。这个项目与常规可控的开发项目不同,既没有可借鉴的价格对标对象和管理经验,同时这个项目本质又是限额设计。在设计过程中,一方面甲乙双方膨胀的情怀都不断把设计推向超标的极致,另一方面又需要一只管控的手来挽救每时每刻都要面临的造价的失控。应对失控的唯一方法是阶段性的“调控”:一旦一个方向明确了,就要通过“价值工程”来减少不必要的投入。

(1)面对都有价值的选项,必须削减价值点最低的项目。

(2)面对需要优化的单项,找到效果从量变转化到质变的奇点,将冗余的构件最大化地削减到对大效果不产生本质性变化的地步。

(3)面对已经无法减少的项目,采用等比缩小的方式来减小规模。

这样的价值似乎是一种自然选择,虽然残酷,但还是有利于系统的健康。价值工程在当下的设计环境中越来越面对的是情感问题,因为最容易被价值工程阉割掉的正是那些“不必要”的情感表达。

由万科承建的植物馆有一个非常动人的绰号——“万花筒”。万花筒所呈现的幻象,也是对“缤纷世界,奇幻之旅”很好的诠释。所以,如何把万花筒植入植物馆中,我们有过无数的方案,最终把它锁定在从温室的空中步道走回到建筑内部的过渡空间,因为在这里需要一个温度上的缓冲带,筒型的半封闭式线性空间正好是一种理想的形式。我们为这个空间设计过许多种造型方案和镜面反射方案。当施工图已然完成,新的规范标准又变了,由于这是单一的疏散通道,规范要求不得使用反光材料,一票否决了万花筒的概念。

眼见无数的心血付诸东流,我们又顽强地找到了可替代镜面的玻璃贴膜材料,并得到了甲方的认同。在项目实施过程中,天公不作美,由于工期的滞后,“万花筒”失去了最佳的安装期,并且造价严重超标。在反复研究了现场状况后,我做出了艰难的决定:放弃安装万花筒。眼见这个快要成熟的成果化为乌有,虽然感情上大家都不愿接受,但面对有可能会锦上添花也可能会画蛇添足的对赌效果时,在即将收官阶段做这样的价值工程还是合理的。灵活性虽然包含了许多割舍,但更应该留给最好的机会。

3 “合目的性”

如果说“不定性”逼迫我们要缩窄设计的边界条件,以获取一个可以往下走的立足点,“灵活性”又促使我们在前行的道路上不断地有所取舍,那么取舍的标准又为何呢?这又引发出对“合目的性”的思考。

自然界的美妙恰恰在于所有的存在物都有其存在的理由。这也是古老的哲学中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目的论”的信仰:自然不会去做任何无目的或不合理性之事。

“价值工程”的原本目的是用创造性来提高价值,而往往在实操中被异化,变成盲目地减少造价,反而使设计贬值。基于对价值工程本意的正确理解,植物馆的许多部分的造价不减反增。例如,外墙上大面积金属板的表面处理,在方案阶段设想了锈蚀做法,但又顾虑国内没有过硬的锈蚀技术,会滴落锈水而污染排队观众的衣服,因此在施工图时又把锈钢板列入了负面清单。在植物馆施工的同时,我们在另一个实施项目上遇到了会做锈蚀钢板的专业厂家,于是做锈蚀板的想法又死灰复燃。但这又面临着两难的选择,因为所有出变更的目标都是为了压缩造价。当我把这个选项和甲方的决策者交流时,得到非常肯定的回答:植物馆的品质是优先的。

在目的论的层面上再对设计的动机进行审视,进而不断优化设计,也是植物馆方案调整过程中的决策机制。前面提过,由于未来使用的不定性,温室的早期定位是将来项目的四季厅。但随着设计的深入,这个温室的定位越来越倾向于去做纯粹的植物温室,因此温室是否有足够的阳光摄入量成了最大的疑问。于是在借助CFD软件进行自然光模拟和自然通风模拟的前提下,又尽可能地扩大天窗的尺寸。这个功能定位的转变是一个质的节点,推倒了之前的设计条件。然而此刻已进入了施工图阶段,必须调动所有专业的积极性才能从头再来。

植物馆最有特色的倒挂根须能最好地说明,如何从简单的“目的论”思维向“合目的性”的判断转变。在世博会和世园会项目里,排队是一个重要的因子。在一次方案汇报中,有一个方案考虑到了排队的场景,把植物馆东侧作为一个可以遮阳和遮雨的排队等候空间。在这个方案中,巨大的遮阳罩是用简洁的百米长的出檐表达,万科的丁总一眼就看出了一个升起的地平线的意象。由于建筑的主立面是东偏北,这个在“升起的地平线”下的灰空间会在上午很快变成阴影区,这是功能上的刚需。

随着方案的进展,在“升起的地平线”上又生长出倒挂着的“根须”,象征着土壤里丰富的根系。根是植物最基础的组成部分,既是植物从大地获取营养的来源,又是大地获取植物所带来益处的来源。同时,根系又是植物日常被隐蔽起来的部分,当人们从这一角度开始植物世界的缤纷之旅时,会产生更大的好奇心。于是,东侧的这个遮阳空间的“升起的地平线”的意象,又进一步引申为一个神秘的面纱,吸引观众去探索“植物——不可思议的智慧”这一主题。而“根须”所产生的神秘的造型,又让等候排队的观众可以不断地找到自娱自乐的拍摄角度,以解排队的无聊感。

比从目的论向合目的性转化更有趣的是从“合目的性”向“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的转化。当方案基本上稳定在现在植物馆的造型时,我和先期的策展人李德庚老师向王石先生做了第一次方案汇报。他看到这个升起的地平线下悬垂的根须,忽然间来了灵感,提及红树林的支柱根不是很像我们设计的根须吗?这个联想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因为他把抽象的艺术表现又带到了一个很有现实意义的天地——保护东南沿海潮间带的红树林。

红树林是生长在热带、亚热带低能海岸潮间带的潮滩湿地木本生物群落,是陆地向海洋过渡的特殊生态系统。它们的存在,对于保护海岸线、保护候鸟等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然而近年来却面临着灭绝的危机。深圳在经历了疯狂城市化的填海运动后,开始关注红树林,并在保护上卓有成效,而王石先生的一个公益身份恰恰是深圳红树林保护基金会的会长。

为了唤起我们的兴奋点,他开始饶有兴趣地讲述红树林的气生根、胎生、泌盐等特殊的生理现象,其实不用他的循循善诱,我已然被打动了,我们对建筑造型的想象无意中连接上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生态保护行动,这就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当我们在黑暗中苦苦探索一条出路时,即使那个出口就在眼前,你又能如何判断呢?在这个问题上,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一书中提出了一个审美的标准,就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审美判断是无利害、无概念的,所以不应该与对象的有用性发生关联;纵使没有受任何概念和规律的驱使,但如果对象本身有功用的客观形式又契合审美主体的某种主观想象,岂不美哉?

其实,在温室里种植的所有植物都有着关于如何生存的故事,它们身上的每一种造型都有非常智慧的功用。参观者从表面上能体验到的是一种直观的美,而这种美的背后正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

4 结语

植物馆是一个包含了多维专业和多重协调工作的复杂工程,这种复杂性有如大自然。大自然是复杂的,但它也是简单的,它的简单性在于一切复杂的东西又似乎能够用自然选择的简单原理来解释。在大自然中,不定性是必然的,生物进化的每一步都是站在多重选择的路口上,下一步的方向似乎是偶然的,但事实上又是必然的,因为灵活性产生了各种机遇的竞争,而最终胜出的必定是那个最优的选项。我们能看到的大自然的万物,几乎都是在残酷的自然选择下通过各种智慧奋斗出来的,所以是功能的完胜。然而我们感受到的自然美又是非常直观的,不会是在做一番理性的分析后才做出判断。只有当主观和客观有了那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完美瞬间,当无目的撞见非常合目的的结果时,在那一刻我们会感受到一种审美的境界。这种境界不仅仅发生在自然界,也发生在人为的工程界。

最后我想再通过一个有趣的故事,分享一下在设计中的这种审美体验。设计之初,植物馆有一棵通过人类的文明与技术制造出来的大树。我们和法国南特机器岛的主创面对面沟通过这个想法,希望引进他们来设计和制造这棵树。对方对这个构想非常有兴趣,但提出了一个古怪的条件使这个合作无法实现:他们的机器生命不能放在卖门票的区域内。在以后的方案中,这颗树消失了,但是在我们的表现图中,屋面的东南角一直有一组动物,计划未来请艺术家来创作。终于,丁长峰先生在伦敦的切尔西花展上找到了理想的合作者——旅居菲律宾的英国艺术家多兰·韦伯(James Doran Webb),他擅长利用枯木来做雕塑。这一次,他利用收集到的一种称为小花牡荆的菲律宾硬木做了一组“莫利和它的一家人”,是三只可爱的长颈鹿。然而它们成为了植物馆的制高点,面临着招引雷电的危险。于是最有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电气工程坚持要有一个避雷针,而多兰·韦伯先生想出了一棵树!

和这棵树又回来了的故事一样,植物馆的设计中发生了一幕又一幕这种想法死而复生的故事。每当这样的时刻到来,仿佛是万物有灵,以前的偶遇为未来的相逢打下了伏笔。一个表面光鲜的工程背后,有无数的磨难和纠结,也很容易让人沮丧和迷失。万丈情怀被骨感的现实拖垮,也是工程项目的家常便饭。所幸的是这是一个关于植物的项目,在提出“植物,不可思议的智慧”的策展主题后,我们也开始自觉地以植物为老师,学习它们和环境共存共荣的进化智慧。如果用这样的眼光来重新审视所有的历程,看到的就会是一幅不一样的景象。 

“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是一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