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岩

南头,城还是村?

深圳一直以来在有意无意间被塑造为一个只有短短三十几年历史的年轻城市,直至今天深圳奇迹般从一个“小渔村”一夜间演变成现代大城市的神话仍然充斥着主流媒体和大众的想象;与此同时,一个凭空出世、没有历史记忆、缺乏文化滋养的经济特区城市形象多年来也如咒语一般如影随形。事实上,位于今天深圳市南山区的南头古城有着始于晋代的1700余年建城史,明清两代曾经是深港地区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管辖着包括今天的深圳、珠海、香港和澳门等广大地区。清代前期南头城池在“净海迁界”期间曾遭损毁并放弃,之后又复建,直至建国初期保安县政府外迁,南头城才终结了她1700余年的城市历史而回归为一座古城墙环绕的寂静村庄-南头村。随后几十年随着经济发展和人口增长村庄逐渐突破了城墙,城内外大量历史建筑被重新改造和拆除,古城不断消失而村庄不断生长。

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深圳经济特区的建立,深圳的城市化先是以政府和国有企业主导,之后是以规划为依托开发商大规模介入实施、自上而下的城市化进程;与此同时和其它被不断扩张的城市所包围的村庄一样,南头村也经历了一场平行于外部城市世界的自发而另类的城市化进程。不同的是,在城乡土地二元化的历史遗留和日益增长的市场化需求双重裹挟下,这场演变既受迫于外部城市的挤压又得益于市场需求和城市政策的疏漏,它是一场自发的以村集体和个体为实施主体的非正规实践。村民在自有宅基地上原本可建造两层自用住房的规则被突破,自家居住被出租房屋的市场行为替代;之后随着市场需求的爆增村民又通过一次次翻建、抢建而不断增大增高的小楼最终最大限度地充满了宅基地,形成了高密度的“握手楼”群–一种遍布珠三角地区城中村的典型空间格局。城中村正是在城市管控失效和纯粹经济理性驱动下形成的特殊而另类的城市空间、经济和社会环境,它们往往位于城市中心却提供了相对低廉的出租房和多样在地的就业机会,成了新来者适应外部严酷的城市竞争环境的临时缓冲区和避风港。时至今日,深圳和珠三角地区城中村的意义绝不仅仅是一块块被城市所包围分割的农村飞地,而是早已拼贴与融合到城市现实生活之中的“城市化的村庄”;更确切地说它已经成为一种不同于中国当代城市和村庄二元格局下的新的“第三种类型-城/村”,它不仅成为不断涌入的新移民首选的“落脚城市”,而且早已融入今日我们生活之城市血脉之中,与之生长一处不可分割。

南头,古城保护?城中村改造?

南头村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相比于其他城中村,稍感庆幸的是尽管古城早已面貌皆非,主要街道格局仍然依稀可变。古城南门和东门仍然健在,城内外还保留有数处祠堂、寺庙、民居、教堂等历史建筑,地上地下更是拥有非常丰富的考古遗址。今天的南头是一座千年历史古城与当代城中村的共生合体,在历史和现实的时空交叠之中它既是城也是村,既非城也非村,在密集嘈杂的当下生活现实底下暗藏着古老历史的空间线索和时间记忆。

过去的十几年间南头一直纠结于古城保护以传承历史和城中村改造以改善民生的矛盾之中,城内外零星的保护和改造从未间断;几届地方政府也一直试图重新开发古城的文化和旅游资源,这期间虽然积累了大量研究和策划提案,但由于种种复杂的历史原因一直难以实施。2016年初当都市实践的设计和研究团队介入南头保护与更新项目之时,我们发现长期以来困扰南头未来发展的焦点除了不得不同时面对历史遗产保护与旧城(城中村)改造两个似乎相互掣肘的命题,更为重要的是如何准确认识南头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这才是关乎它的未来走向的大观念问题。我们的研究藉由叠加古城多重历史信息入手,梳理古城文脉;同时开展详细的现场调研,在历史和现实之间交叉比照,逐渐明确古城未来发展定位。一部南头古城的发展史就是一部完整浓缩的深圳城市发展史,相比空间改造而言,古城重生更需要的是居民生活品质的提升以及它所承载的本土文化的复兴。我们研究了国内外大量城市历史片区改造实例,分析了历史保护与改造观念的不断迭代,认为只有尊重历史原真性、且珍视各个时代的文化层积和历史印记,才能塑造一个本土文化历久弥新,永远鲜活的城市历史文化街区。我们提出今日的南头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古城”,而是承载着千年古城文化、且沉淀了深圳各个发展时期空间、社会、和文化遗产的“南头故城”。她是深圳仅有的能将千年文化传承谱系与近三十余年中国高速城市化的过程全光谱式并置呈现的珍贵城市文化样本。

城市即展场,展览即实践

基于前期在南头的城市研究,都市实践为南头古城保护与更新提出了以介入实施为导向、由点及面渐进式激活、以文化活动促进古城复兴的发展模式,并依据现场情况提出近期可行的六项量身定制的改造计划:游园复兴计划、边界重塑计划、古建保育计划、主街领航计划、文创工厂计划、内城动态更新计划等。这些计划特别关注以重点公共空间改造及公共活动引入对激活和推动古城重生的意义,在此之后也正是基于前期充分的现场调研、分析策划、城市设计和研究工作,我们在本届双年展选址过程中提出了将深双嫁接到南头的设想。

展览选址通过以后,经过更深入的历史文献研究和现场调研,我们逐渐梳理出了一条空间改造和展览植入高度吻合的叙事主线。围绕这条主线的一系列改造可以通过最有效的介入,对城内现有居民生活最少打扰却能最大限度地提升古城公共空间品质,并为未来的发展留有足够的空间。

现今的南头古城座落于深南大道以北中山公园以南,依南向缓坡而建,古城历史上曾有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北门在清中叶被废弃,传统县城十字街格局的北街随后也渐渐失去活力。古城北部的中山公园曾是深圳最早的公共公园,建于民国年间,古树参天,绿荫环抱,游人如织,而环绕上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工业区的围墙把中山公园与古城彻底隔开。我们决定打通这一关键节点重新疏通中山南街的北向延伸,部分恢复古城十字街格局的同时把中山公园、古城和南门公园直接连通,这一结构性的关键步骤成为古城未来改造的起点,接下来的改造介入和双年展的一系列展场便都以这条结构主线渐次展开。

秉承南头古城保护与重生的城市设计思路,结合双年展展场空间遴选,我们尝试重建南头十分匮乏的公共开放空间系统,以点状分布的建筑空间和室外场地串联为展线,展场分布由北向南分再向东西延展为五个板块:A工厂区组团、B十字街组团、C南城门组团、D古建筑组团、E春景街组团等。整个展览的空间叙事继而由以下七个环环相扣的主题计划串接而成,类似文学和戏剧结构的起承转合,高潮起伏。

空间结构与展览叙事

:南门公园

沿深南大道西行过南海大道不远就见到南头古城牌坊,东边是关帝庙,西边不远处是建于1950年的南头博物馆,原为宝安县政府所在地,北侧围墙内是东晋城壕遗址的发掘场地。

古城南门是南头现存最古老的建筑物,已有六百年的历史。南城墙早已不存,有趣的是随着近年来不断拆除南门以外至深南大道之间原有一些建筑物,古城的原有轮廓逐渐被剥离出来;继而沿着原来古城墙密集建造的城中村小楼被刷成灰色或贴上灰瓷砖和坡屋檐,加上部分新修的城墙片段,可以看出试图恢复原有古城风貌的努力。我们认为仅仅模糊地满足视觉化的风貌还原和再造并不可能真正恢复古城,只有把古城重生当作一个综合解决当代城市问题的命题,才有可能找到历史时间与现实空间、物质遗产与人文生活的平衡点。

我们希望在南门外现存的人文景观资源之间建立联系,同时在公园里植入新的互动体验以重塑进入古城前的空间序幕:穿过南头古城牌坊,西边新建一处由“非常建筑”设计的信息和小卖亭,似旧时的村道边的路亭,它翼然出挑的砖砌屋檐下可提供路人休憩小饮;对面关帝庙山墙上是艺术家依墙量体裁定的三维壁画,这左右相对的实体/虚幻场景强化了进入古城之前的心理期待。往北是临时搭建的“翁城广场”装置,在展览期间用轻质材料“重现”了历史记载中南城门的半圆形瓮城,这是历史考证和文学虚构的并置共生,它昙花一现般的出现将临时改变人们对古城门的日常经验。展后这里会遗留下一个半圆形小广场——“翁城广场”,人们可以不再是匆匆穿过城门,还可以在此驻足、凭吊、沉思,从这里开启一条贯穿着古城人文与历史脉络的城市探访路径。

“书院广场”

进入南城门内正对店铺林立的中山南街,东侧街角是高出街道的一片小台地即“书院广场”。据史料记载书院广场东侧最早为海防厅旧址,十九世纪初在此基础上兴建凤岗书院。这里也曾经是南头中学遗址,之后几经变化,现状东、北两面围墙背后便是密集的城中村楼群。这里的改造尽量保留原有树木和空间的整体氛围,只在广场南面除去了原有的绿篱,加建了台阶与坡道使朝向城门一侧更加开敞;西侧临中山南街的一道半通透的青砖花格墙分隔了台地与下面的街道。广场中间辟出一小片空地,沿北墙设置一方小舞台,可以承载各种小型表演和社区活动。小庭院中动静相宜,绿树成荫,倚在东南角的小廊亭供游客与居民在庭中小坐欣赏市景。

“十字街广场”

随着古城内居住人口数量激增,大部分传统民居被拆除重建为“出租屋”,十字街片区当中东莞会馆是极少数幸免的历史建筑之一。邻近还有几栋上世纪九十年代为迎接香港回归重新翻修的新安烟馆、义利押当铺、鸿昌赌场,背后紧贴几十年来所建的民居小楼,建筑风貌多样混杂。我们锁定这一小片由传统建筑与当代民居围合而成闲置空地,在城市设计策略中作为连通主展场片区与西侧展线的春景街片区的枢纽节点。从这里设置了由外部街道空间到内部街区半公共空间的逐级过渡,回应现状地形地貌,对原场地标高进行整合;混凝土矮墙作为不同标高场地的分隔边界,室外铺装遵循了岭南传统建筑青砖红砖混合砌筑的做法,植被也以栽种岭南本地果树作为骨干树种,传承岭南文化经世致用,务实求新的传统。

对于大量存在的违章建筑及构筑物并不采取全拆的方式,而是具体分类决定整治方式并依据周边居民的反馈不断调整策略。改造重点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结合古城内缺乏公共开放空间的现状,在各主要节点营造小尺度广场、廊亭、绿地等放大的公共活动节点,依据场地现状特点回应古城生活方式演变、传统空间类型的转化、岭南建筑尺度等话题。

“报德广场”

这里原是位于古城中心的一块小空场,上世纪七十年代曾经作为南头公社的打谷场,广场附近有县衙遗址、报德祠等历史建筑。现状四周被不同时期建起的村民小楼密集环绕,中心还留有九十年代建造的水磨石地面的篮球场。这里白天由于气候炎热广场显得十分空旷、缺乏人气,而从傍晚时分到入夜这里却会摇身一变,孩子们在球场上奔跑追逐,大人们围坐在边上吃烧烤喝啤酒,白天空场、夜晚剧场,日常生活在此上演,寂静与喧嚣周而复始,既嘈杂混乱又活色生香。

位于广场左右两侧是在前些年被拆除的建筑基地上见缝插针嵌入的两栋临时铁皮屋,作为临时的服装杂货市场和水果超市出租。经过与村民协调腾空拆除了这两个铁皮屋,作为置换在原址重新植入了两座临时建筑。除了补偿给村里同样面积的使用空间之外,两个建筑的顶部朝向广场逐级跌落,形成可以从广场步行上屋面的连续界面,建筑的屋面转化为可以观看篮球比赛以及广场文化活动的观众席。我们在广场四周增加了树木,即使在夏天也可以提供有树荫的室外场地。朝向中山南街一侧建筑屋面再次跌落退台,形成面向街道的屋顶剧场,街道上和对面小公园里的日常生活尽收眼底。建筑的体量和外形也呼应了西面东莞会馆历史建筑组群的小尺度和丰富的屋顶轮廓。历史上城中村中的建筑物往往偏爱各种颜色和图案的面砖饰面,而广东佛山一带又是陶砖的原产地,于是我们选择整个建筑连同周边的广场铺设同一种定制陶砖,完整保留广场中间现状水磨石球场。在这里,东西两座小建筑的植入整合了广场边界并与之融为一体,沿街的布告栏也被融入进来,放大并立体延展了城中村里原本稀缺的公共空间,形成南头古城核心的交流共享场所。植入的这两个建筑在展览期间将会作为信息中心和书店以及展览和活动空间,未来希望作为书店以及文化中心持续服务于城中居民。

创意工厂与集市广场

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深圳农村开始大量兴建工厂,几乎每村都建厂出租,这是村庄快速脱贫致富的捷径,在提高村民收入的同时也为村中的年轻一代提供了就业机会。随着城市化加剧和城市包围村庄,依附于村庄的工厂也被包裹其中, 外来人口不断涌入,出租楼不断攀高,城中村成为开放的、高密度、高流动性的生产和居住混合区而融入城市。南头的万力工业区位于古城北部,建筑面积14000余平方米,八十年代末建成。厂区内有三栋厂房和两栋宿舍,四周环绕的围墙隔绝了古城与北侧中山公园的联系,东部虽设有两个厂门但由于正当连接南头城小学与古城的必经之路,从工厂大楼前广场上穿行的村民和小学生川流不息。

厂房和宿舍楼的外墙基本维持原样,现状水平带形窗、茶色玻璃、水刷石、干粘石,竖贴白色瓷砖或拼贴几何图案的彩色马赛克等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不同时期的典型外墙材料的样本而尽量加以保留,只有大幅壁画在原有旧厂房墙面上叠加了一层新的时间痕迹。厂房东侧广场上拆除了一个临时铁皮棚架,紧贴围墙建起一个轻盈舒展的透光天棚,下设露天咖啡座,当夜幕降临天棚内部灯光亮起宛如灯笼漂浮于广场之上。拆除厂区西侧的围墙,让工厂区域周边街区融合一体。中间大厂房首层外墙也被打通,中间开辟出一条南北走向的内街贯通了其它两栋厂房,另一条十字相交的通道连通了厂房东侧广场与西侧的街巷、大家乐小剧场和中山公园。打通后的厂房底层散落着一组形状各异、色彩不同的围合空间,展期内将设不同主题的特色展区。大盒子之间不规则的小巷如迷宫般错综复杂,墙上有植入的显示屏、大型灯箱、影像墙、海报和小招贴,展期中内容会不断增加,于是展览会不断自发生长,氛围也会不断变化。与户外广场相连一处,它既像一片开放的街市,也像是一座充满欢愉的缩微主题公园,暗示着这里展后或将成为开放的创意聚集区和古城内年轻人的新生活区。

大家乐舞台”/开放式小剧场

“大家乐舞台”出现于八十年代后期,是深圳早期打工文化的见证。当年伴随着深圳快速工业化以及乡镇企业兴旺发达,为满足大量年轻务工人员的业余文化生活而在全市范围内兴建了大量“大家乐舞台”,当年各种自发自娱自乐的群众性表演活动曾经遍布全城。然而随着城市发展和工厂外迁,这类底层民间的大众娱乐方式渐渐消失,“大家乐舞台”也被拆除殆尽。在南头现场踏勘时我们惊喜地发现古城与北侧中山公园交界处仍然完整保留有一座“大家乐舞台”,它南侧紧贴拥挤的城中村,北侧则向中山公园绿地完全开放。它至今仍是一个面向普通群众、用于业余表演和当地社区活动的半露天剧场,其座椅区的屋顶下可聚集多达500名观众,炎热天气里有老人在此乘凉、下棋读报、看着小孩玩耍打闹。我们决定利用这座民间舞台作为本届双年展的多功能厅,在展览期间组织演讲、论坛、戏剧、电影放映等各种活动;同时又希望最大化保留“大家乐舞台”在现有环境中的非正式演出场所的特征,在空闲时仍然可以作为居民日常休闲、集会的场所。

我们在现有钢屋架下方置入了三座坡起的观众席,在提供更好的演出氛围及观演视线的同时,如几块散落巨石般的布置又构建了非正式的戏剧性空间。围绕屋架四周设计了一个可升降的织物幕帘系统,它不再是一座封闭、静态的常规剧场,而是通过控制使观众区在封闭和开敞两种空间模式中方便转换。在幕帘的落下和升起之间,种种正式和非正式、室内和室外、演出和集会等各类活动在同一场所的上演成为了可能。作为双年展实质性介入城市改造的成果,大家乐舞台新的多种使用方式也将延续至展览结束之后居民的日常生活之中。

:“城中绿洲”

在古城内春景街西侧居民楼环绕之中保留有一处荒废多年的空地,早年这里曾有历史建筑但现今已荡然无存。空地被铁丝网封闭,两栋暴露着未完工的钢筋和模板杂物的烂尾楼十分扎眼;近年来空地周边居民自发在空地内种有多种青菜、果树等植物,渐渐使这里成为一处大隐于市的小绿洲。改造计划希望利用双年展的契机先行植入以植物为主题的空间装置和小规模的游园、种植活动,逐渐激活这片城市空地。未来计划将封闭的“城中绿洲”围墙拆除,请植物学家、艺术家、周边居民、学生、市民一起策划,自发参与改造环境并以此共建新的社区邻里空间。

“城市策展”:一项长期计划的开始

以“城市共生 (Cities, Grow In Difference) ”为主题的2017深圳/香港双城双年展即将入驻南头古城。作为主展场的南头古城正是历史古城与当代城中村的异质同体与共生,本届深双作为城市介入的手段与古城更新计划再次合体,高度吻合,量身定制,巧妙衔接。在主展场的改造中,设计团队以多样的空间类型作为展览现场,既有厂房空间,也有城中村的街道、广场、居民楼、历史建筑和公园。希望通过一系列展览空间改造和建筑、艺术作品以及活动的介入为南头古城再生和城中村改造提供一次另类实验的契机,以“城市策展”的方式介入城市更新,成为渐进改善城市空间和提升生活品质的一项长期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