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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造园——高速城市化中心边角剩地的空间再填充计划
Urban Gardens——Refilling Urban Residuals in Core Area of Rapid Urbanization

作者  孟岩
书籍  深圳当代建筑(2000-2015). 同济大学出版社. 2016

题要  URBANUS都市实践事务所在深圳的早期实践起始于一系列“都市造园”,从2001到2011十年间先后有7个小公园在罗湖区陆续建成,之后在几轮旧城更新中又有几个被拆除或改建。从今天的视角来看,相对于时下大量为美化城市环境而进行的“景观设计”,那一特定时期的“都市造园”更专注于深圳二十余年高速城市化后紧迫的城市现实问题,这一计划紧跟城市空间快速演进的步伐、通过同步植入更具文化内涵的城市公共空间积极地介入和重塑城市。本文回溯了这一历时十年的“都市造园”计划如何孕育发生和落地实施,重点梳理了零散的城市“景观”项目如何转化为一系列独具针对性的城市设计策略。

关键词  都市造园 城市填空 城市策略 新文人园
Key words: urban gardens, urban refill, urban strategy,neo- literati-gard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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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造园”—大都会中的人文天地

1.缘起与思考–“新文人园”
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我开始了对传统文人园林的研究,用两年多的时间实地考察加上对比阅读中西方文献,这项研究力求在当时文化讨论的大背景下解析与重构文人园林。它不仅想解读一种古代雅士艺术的传统,也试图提供一个审视历史和未来的新视点。在一篇6万余字的论文“文人园林:观念、风格与形式法则的演变”最后一章–“文人园林之后”,我分析了80年代中期新潮美术运动兴起前后的新文人艺术思潮以及当时在建筑和园林领域重寻文人精神的零星探索,其中也包括了冯继忠先生的松江方塔园等造园实践。这类“新文人园”试图给当代都市人带来一方新的精神安居地,以现代的笔调重新改写文人园林古老的文本来重新建构园林与城市、建筑与自然新的空间和情感联系。在最后一节“重构策略:通向再生之路”的论述中,我设想了重构文人园林作为未来一种新的城市园林类型:“新文人园”注重历史传承的精神性,但不再仅仅诠释古老的文人传统,园林也不再是从城市现实中孤立出来的一个纯粹和完美的封闭世界。城市中的杂乱纷呈在观念上不被拒斥而与自然和谐一道作为不同的造园修辞并置、拼叠,成为一个混合了现实世界与文人理想的新的园林空间模型。新文人园也会成为更具城市属性的开放领地,并能够重新建立高雅文化与公众生活的有效连接。

2.接续与转变—现代大都会与“城市山林”
何为大都会生活之诗意?90年代后期在纽约的一段生活经历给了我直面现代大都会生存状况的机会,超高密度的都市空间和“拥挤文化”对都市人身体和心灵造成巨大压力的同时,也给想象力拨开了无限的空间,使都市人更加倍寻求精神的庇护所。田园不再而诗意犹存,更令人感慨系之。伴随着现代大都市发展的历史进程,人们也从未停止力图挣脱城市自身缠绕的种种困境的努力。纽约人经历了从战后逃离城市中心到后来回归城市中心,人们不再回避而是正视大都会生存的残酷现实从而积极地适应和创造一种基于高密度的大都会生活方式,也可以说是当代大都会磨砺和重塑了新一代大都会人。一个极端的例子是有一对纽约夫妇为了享受大都会挤压之下的诗意和想象,购买了位于一座高楼顶上的天台作为他们的小小花园。而他们并不住在这座大楼里面,每当他们想去享受这座花园的时候,就先要在城里走上一段,乘上封闭狭小的电梯缓缓到达顶层天台,而瞬间在他们的眼前展开了大都会的全景图。站在纽约高楼的天台上俯瞰城市,从近到远无穷无尽的高楼高下参差如“群山”环绕,高架在顶楼上的钢梯和尖尖的老式水塔好似山间的亭台,间或空调冷却塔冒出的缕缕白雾幻化成了山间的浮云;俯身下望百米深的街道是峡谷中的溪流,宽阔的大道川流不息的车灯汇成了奔腾的江河;城市的噪音成了群山中的回响,偶尔呼啸而过的救护车和消防车化成了混凝土森林中的虎啸龙吟。面对这谜一般的都市风景我一直在想着与中国的“桃花源”中渔人弃舟上岸,走过“若有光”的洞中,最终“豁然开朗”来到一片“屋舍俨然”的田园景象何其相似,城市山林只是把时间经历从水平延展转化成了垂直攀升而已。纽约高楼丛中隐藏的千奇百态的城市生活,街边咫尺庭园和小广场上的生活场景正是现代大都会万般压抑之下产生的独特文化,正是在极度人工化的城市环境中散落的边角和残留缝隙滋生出了纽约奇异的都市文化与诗意。

3.回归与机遇—“都市造园”在深圳
URBANUS都市实践成立于世纪之交的纽约也得益于这座大城的滋养,而彼时的纽约身上仍闪耀着20世纪“世界之都”(“Capital of the World”)、“万城之城”(“City of the City”) 的光环,满载着经济的自信和文化的雄心。基于这一特定历史焦点下对20世纪末世界大都会文化的思考,都市实践从一开始就关注新世纪中国急剧城市化正不断产生的新问题并致力于研究新的城市和建筑学的应对策略。此后的实践也一直坚持以当下紧迫的城市问题为导向的设计与研究方向,而早期的“都市造园”计划即是针对中国高速城市化过程中随着旧有城市空间结构快速消解而新的城市公共空间普遍缺失的状况所提出的一系列城市策略。 基于此前积累近十年的思考和研究,这一计划从1999年第一个项目落地开始,就立即展开以深圳作为当代中国城市化的样本,结合城市设计、城市策划、建筑与景观设计以及艺术介入等诸多手段去织补和重构城市开放空间,并借此激发新一层城市生活的产生。“都市造园”计划摒弃模糊的“景观设计”概念,力图超越对城市环境在视觉上的“美化”和“修饰”,而注重解读城市现实、发掘历史、积极与城市发生关联且具有激发城市事件的功能; “都市造园”也试图在当今全球化和商业主义泛滥的情形下重新限定富有含义的公共场所,以弥补日益缺失的城市精神价值。


“都市造园”与“再织城市”

1.深圳模式(Shenzhen Model)的滥觞与“物体城市”(City of Objects)的困局
在当今中国几近白热的高速城市化浪潮之中,深圳也许不再是最为耀眼的热点,然而它的意义却不容忽视。深圳创建了一个中国城市发展的全新模式: 权力和资本的强势推进保证了造城运动的超高速度,在短短三十几年的时间里,一座全然人工打造的现代大都市几乎是一蹴而就。在上个世纪最后20年,作为融合了政治和资本双重雄心的一项超级实验,深圳被打造成一个时代的精神样板。那时的深圳几乎成为效率、速度和金钱的代名词,官方媒体对“深圳精神”的颂扬更使它的意义远超一座新兴城市的物质和空间层面,成为融合了政治理想、经济雄心、以及大众文化心态的一种新生活的模板。之后深圳这块模板在全国范围内被迅速复制,从珠三角、长三角和京津冀的超大城市群到二、三线城市都热衷于在最短时间内建成一座座深圳式的奇迹,人们似乎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海市蜃楼般涌现的新城勾画了无限美好的未来生活图景。在全中国的城市都已经“深圳化”了的时代,深圳却已然进入了更加成熟的发展阶段,因而对于深圳城市问题的应对策略也就有了更为普遍的意义。
早期深圳造城模式的起点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城市规划蓝图,她是真正意义上按照“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毛泽东”设计建造的“理想之城”。深圳模式最终带来了一座有着良好的车辆交通和充足绿化的城市,缺乏任何关联的建筑物被并列在一起匀质地充斥于城市中,相互之间并不构成能够激发丰富的城市生活的城市外部空间;深圳模式中规划在高速开发的过程中一次次滞后和不断被打破最终让位于速度,发展和速度成为造城运动的根本目标。城市建筑成为经济发展价值指标的三维呈现,结果是基于极端有序的规划蓝图却建造几何规整却空间无序的城市(Well Planned Chaotic City),或者形象地说是一种由建筑物简单堆积而构成的“物体城市”(City of Objects)。这种状况直到90年代中期对于详细城市设计的重视之后才逐渐得以修正。

2.都市造园——高速城市化中心边角剩地的空间再填充计划
从1979到1999的20年间,深圳大规模快速、粗犷发展造就了一座典型的既缺乏历史与地域传承又缺乏清晰特征的“通属城市”(Generic City), 当人们开始从关注建筑个体转移到关注城市空间的品质时,世纪之交的深圳酝酿了美化装点、弃旧迎新的强烈渴望。在这种普遍的社会心态下,出现了一场自上而下的大规模的城市整治和美化运动,希望这一匀质的“物体城市”加上充足的绿化可以造就一个新加坡式的南方“花园城市”。但城市美化运动对城市的作用往往流于形式而缺乏通盘考虑,而恰逢对城市公共空间潜在的改造机遇,URBANUS都市实践提出了作为城市策略的都市造园计划,希望借助环境整治、景观设计实现开放的城市公共空间系统。它可以顺应人们对高品质的公共空间的需求,借机填充那些在高速造城过程中剩余的边角空地,织补支离破碎的城市外部空间。每一个“景观设计”项目都可以是一次从城市局部对更大范围的周边地区实施作用的机会,来修正和重新建立建筑物与城市公共空间的联系。未来进一步去梳理、连接、充实和转化高速城市化所形成的“物体城市”。

离散城市空间的链接——深圳地王城市公园
地王城市公园是1999年都市实践在罗湖地王商务中心区一项大规模城市环境改造计划中唯一得以实施的片段,计划的起点是改善各自孤立的建筑物和机构所分隔的城市外部空间,长远目标是通过对城市表层空间结构的重整,逐渐编织成一层无限伸展的公共空间网络以注入到已有的“物体城市”之中,进而形成激发新的城市公共生活的场所。这座坡地园林戏剧性地保存了一块在高速城市发展中被遗留的土地,造园成了在原有自然地貌上叠加新的人工景观的实验。它也是一次文化拼贴的尝试,通过对文人传统的诠释和移植,在新兴城市商业中心置入了一方别样的风景,几组园中小筑也提供了一系列重新对视周边城市的窗口。
然而不无讽刺意味的是这方以城市策略入手的近一万平方米的城市公共空间却在建成仅仅两年后就被拆除,被原本规划位于公园南侧的华润万象城吞并,一座小小公园的命运恰恰成了当今中国城市发展种种疯狂和急功近利的注解。

城市表层地形的重塑——深圳摄影大厦绿地公园
与隔路相对的地王城市公园几乎同时设计,但与前者“当年设计,当年建成,两年拆除”的命运不同,这一公园的实施却一直拖到6年之后,其间针对现场条件的不断改变持续调整,最终也仅仅完成了原设计的一个片段。起伏的人工地貌暗示了其下掩盖的城市原貌:一条流经基地的暗河以及一座违建大楼被拆除后残存的基座。对地表的重塑解读了城市中极端人工化与被压抑的自然之间的糅合、交织与力量的此消彼长,大型灯箱装置把日常城市中的工业元素钢网和玻璃与文人趣味的屏风和丛竹共冶一炉。

混杂商业娱乐区的文化注射——深圳公共艺术广场
公共艺术广场设计始于2000年,历时六年才建成。在罗湖区紧邻香港的一片高密度街区中,城市规划部门与建筑师在不断对话之中共同策划了这片场地的内容。我们希望植入周边缺失的艺术空间来刺激新的城市生态,从而提升整个周边地区的城市公共生活品质。它不仅是观赏性的休闲场地,而是一个生动、另类的城市生活舞台,也是公众触摸艺术的界面。不同的是,这种文化氛围的引入不是城市演进中自然而然发生的,就像深圳这座极端人工化的城市一样,它是一项精心策划的文化注射。
公共艺术广场采用素色和简单的材质造成与周边商业娱乐氛围的强烈反差,但它并非全然自我孤立,而是试图与周边繁杂市井对话并彼此互为参照;透过它对空间简单清晰的切割,人们可以获得重新解读周边城市经验的新的视角,这种强制产生的互为因借,反观和彼此映衬的空间句法其实与传统的文人造园并无二致。

裸露空间中的城市绿洲——深圳笋岗中心广场
大面积的仓储、物流与批零商业混合区是当前城市的一种片区类型,笋岗中心广场基地便是这样一个典型地段。在一种极其空旷、零散的城市肌理之间强力推出一个聚人的市民空间无疑将是对这一地区未来产业转型升级注射的一剂兴奋剂,同时将有力加速提升这一区域的公共生活品质。
当都市实践介入项目之时,原设计的地下停车场已施工了一半以上,甲方强调填平下沉广场同时要求尽可能保持地下部分不变,重新设计广场的表层。在周边环境身处快速变化之中且无法提供任何可确定的参照前提下,广场就需借用强有力的视觉和空间手段形成自身完整的形态,并且同时具有适应性。漂浮在广场之上的五个花岛辟出了几个小尺度的亲切的活动空间,它们各自具有不同的主题,与地表流动的线条一起编织成一方城市绿洲。

田园精神的回归之旅——翠竹文化广场
深圳在80年代大规模建设之前曾遍布丘陵,如今原始地貌大多因快速建设早已铲平。翠竹公园是城市中心为数不多的仍保留原始山丘地形及植被的地方,但她早已被密集的建筑包围,且与周边街道缺乏联系。
罗湖区政府决定打通翠竹公园北入口与北侧街道的连接,与相临住宅区的开发商协商决定利用一片开发残余剩地做公共广场,作为回报在广场下方为紧邻小区提供50辆停车位。设计保留了早年开发残留的一半小山丘,采用传统台地园林的形式,从庭院东北角引出一条折线形爬山廊,蜿蜒上升到公园新的入口。基地由北至南坡度高差有13米,沿山体逐级抬升的折廊是参照传统造园的手法沿着基地最不利的一侧行进,与现存的小区挡土墙之间若即若离、重新界定东侧边界,同时让人的视线可以专注于西侧较好的景观。行走于廊中,步移景易,这种系列性的空间体验正是中国传统园林精髓所在。狭长的坡地被切割成形状各异的台地园圃,栽种花、草与药用植物,通过鼓励附近居民参与体验种植的乐趣,引导公众参与社区环境的创建与维护。从繁闹的城市生活到田园实践和林间休闲,是对都市人回归山野、远离尘嚣的内心渴望的积极回应,这一精神的回归之旅建立了将传统、自然与现代城市链接的纽带。

商业空间中的城市舞台——罗湖区东门摄影广场
从一个村镇“墟市”开始,位于罗湖的东门地区虽历经改造,却一直是深圳历史上最活跃的民间商业中心。2007年罗湖区决定将其核心的东门商业广场改造为以摄影与城市记忆为主题的文化广场。
设计的策略是在周边混杂的商业环境中整合已有的支离破碎、舞台布景式的历史片断,从对现实环境的整理入手智慧地植入新的元素,添加而非清理、杂化而非纯化,改造后令广场仍然充满大众文化的气氛。这个设计在传承历史文化的城市空间中注入了充满活力的当代元素,也为新的“深圳故事”提供了最佳道具和舞台背景。

城市边角绿地的再编织——文锦花园广场
三十几年来深圳的城市建设快速向外拓展,而内部大量残留的边角空间并非都得到有效的利用和管理。
地块位于罗湖区深南大道与文锦中路交汇处,长期以来只是一个存留了茂密树木的消极场地。这种现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反思消极公共空间的机会:公共资源需要以一种平易近人的方式让公众享有平等的使用权利。
为了创造一种介于绿地与广场空间之间、城市与自然之间新的园林空间,设计基于现有树木位置采用均质、流动的“岛屿”与甬路重新分割场地,将封闭的绿地转化为易于穿行的街边庭园,开合有序的休息空间吸引公众进入,提供了多样化的空间舞台。这个设计体现了都市实践一贯的策略:景观设计从一种作为背景的角色,变成触发城市故事的发生、激发城市活力的孵化器。

情景式的社区空间——深圳社区公园计划
2006年是深圳市 “社区公园年”,政府又一次大力推进公园进入社区的运动,这似乎会成为继上个世纪末以来深圳城市整治美化运动之后的又一次公共空间建设高潮。URBANUS都市实践再次应邀参加了罗湖区五个小社区公园的设计,在此我们把每个小公园看作是介入某一特定社区生活和街道体验的一次试验:我们设想根据每个地区不同的空间和文化特性采取不同的介入策略,这些小小的“口袋式园林”将与周边住区的生活紧密结合,它们逐渐可以形成一组组具有特定情节的城市场景,游览这些隐藏在高密度大都市中的小园,成了一幕幕都市戏剧的段落场景,串联这些场景也许会构成对这座新兴城市体验的一条不同的文化线索。


结语

“都市造园”是一项带有浓重的中国寓意的城市公共空间再造计划,面对城市外部空间的种种问题,它试图以一种中国人更易于理解和乐于接受的方式,去发展出既有别于深深根植在市民文化和民主传统之中的纯粹西方式的“广场”,又不止于中国式的“园林”或“绿化”的一种新的城市空间类型。当代中国城市整体形象上的全球化,趋同化和混乱无序几乎是不可逆转的现实,而且我们也看到这种新的城市状态所展示出来的合理性和生机勃勃的活力;然而人与城市最直接的接触注定发生在城市的表面,外部城市空间仍是极具潜力的新的城市前沿。对城市高速发展所遗留下来的这些边角剩地的再利用标志着城市已经向纵深发展并具有更加成熟的自我更新能力,而“都市造园”计划作为一种城市策略正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有力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