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客”孟岩
文_ 周榕 知名建筑评论家、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
即便过了知命之年,孟岩的锋利和凛冽仍时时让人感到侵肌透髓。锋利的思想之刃,足以穿透并切断各种复杂的枝经肯綮依然游刃有余。而身怀利刃,杀心必起,这样的思想者,注定生而“屠龙”。
“屠龙”,就是与复杂性嬉斗。而孟岩对解决复杂性问题的痴迷,一部分与生俱来,一部分逐年层累——长期的绘画修习,让他熟悉了复杂;师从周维权先生的园林研究,让他领悟了复杂;多年在纽约的都市生活,让他打通了复杂:城市,无非另一种高复杂度的虚相,在本源的意义上,城市的复杂性与绘画、园林、山水同构。曼哈顿之历,令把玩城市的复杂性成为孟岩思想生涯的全新探险——瞩万厦若层峦,瞰千街如深涧,览车流胜江河,闻警笛似龙吟……观法一变,西方现代的浮世迷城尽得中国传统的风流雅趣。
都市之于孟岩既雅而成趣,“都市屠龙”对他而言就顺理成章地成为雅士之戏——城市山林,榛莽荒秽,卧虎藏龙,勾心斗角,复杂的社会能量流紊湍急,貌似冲突难解。而“屠龙者”于乾坤吐纳之息,方寸旋掌之间,批大郤,导大窾,行险着,辟蹊径,终局欸乃一声,天地一变,万般纠结謋然已解,尘埃顿归清澈,混沌化为秩序。
“都市桃花源”,是孟岩在很多场合都曾反复提及的理想空间模型。桃花源模型的本质,是在近乎不可辨识的复杂性中寻求某种豁然开朗式的“解决”。“求解”,是工科思维的本色,而“求解”的结果,从工程的角度看,往往呈现为一段易被理解的清晰认知秩序。孟岩所钟情的桃花源式“城市求解”,是保留城市环境的“原生复杂性”,并梳理其历史脉络与功能逻辑,导引并汇聚城市原生复杂性中所蕴藏的高强能量,然后用人工设计出的空间与认知的“复杂秩序”,去替代城市原生的“非秩序性复杂”。以功能性“解决”为合法性先导,达成让“复杂”与“秩序”同在并相互交织的空间结果,是孟岩“高设计风格”最有辨识度的特质,也是孟式设计“灵机”巧布的秘辛所在。从早期的“深圳市公共艺术广场/罗湖美术馆”、“大芬美术馆”,一直到“中电大厦”、“南方科技大学图书馆”、“雅昌艺术中心”、“都市杂院”……孟式设计一直按照“桃花源空间解决模式”延续着自身的发展路径。
用设计所营造的“灵性微秩序”去“解决”超复杂环境中纷扰纠缠的都市难题,每一次都是堪比“屠龙”的思想与行动历险,而孟岩在深圳每一个令人“豁然开朗”的屠龙式解决方案,都为城市留下了新的认知地标和能量节点。正如他自己所言:“用每一个设计和研究项目的机会为这座年轻城市不断增加都市空间的密度、都市生活的强度和都市文化的厚度。”二十年来,孟岩用自己所建构的“复杂性秩序”不断“特殊格式化”深圳的城市空间,在相当程度上避免了深圳全域沦入“普通城市”的窠臼。
蓄势千钧,屠龙一斩。尽管孟岩的“解决型设计”具有拨云见日、一锤定音、令人酣畅淋漓的高度审美价值,然而在时代的超速迭变环境中,孟岩曾经无往不胜的“屠龙术”也面临着诸多迫在眉睫的现实危机:
首先,是“设计”在深圳这一“设计之都”中日益陷入“边际效用递减”的衰退窘境,“设计”不仅越来越难以担当解决超复杂城市问题的组织中枢重任,甚至就连提振视觉的“都市多巴胺”功效也渐趋枯竭,这意味着孟岩所习用的“高设计风格”这把“屠龙刀”的锋刃在快速钝化;
其次,“消费社会”进入成熟期后,城市也愈来愈不满足于“创造性解决问题”这种一次性消费方案,而倾向于采用“创造性衍生问题”类的持续型消费方案。换句话说,“都市桃花源”所提供的“秩序性复杂”的空间体验,相较于复杂度当量千百倍爆炸的城市整体信息环境而言,愈益凸显其单调性和无力感。于此情势下,对城市复杂症结进行“一刀斩”式外科手术的“解决型设计”,就很容易暴露其因自身的强规定性形式独裁而缺乏蔓生都市细腻韵致的先天不足。“深业上城”,就是这样一个由于设计目的过于清晰明确、解决动作过于干脆利落而断绝了放任冗余性情感缠绵化育机缘的典型案例。
说到底,城市在今天,已蜕变为一片不断繁育的“问题丛林”,在城市中疯长的问题永远也解决不完,或者,根本不需要天降精英来为天下苍生统一“解决问题”。反过来,曾经对屠龙者感激涕零的城市现在需要豢龙自娱,这个时代,斗鸡走狗的弄臣远比屠龙者有更为辽阔的市场空间。屠龙者在今日的境遇,就像孟岩在“2017 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的南头主展区实践中所遭遇的那样——独龙化为群狼扑上来四面撕咬,屠龙术不复轻盈优雅,而变得刀刀见血,招招搏命。当屠龙客手抚卷刃的屠龙刀,对城市曾经的无限温情和热爱,是否已化作无奈的悲悯与疲惫的厌倦……?